前几天遇到一朋友的朋友，医院，于是脱口而出：“医院啊，我知道，你们当年把梁启超的肾切错了。”尽管已有多人澄清梁启超割肾事件的始末，但涉及名人、中西医之争、医院、低级错误等关键词，事件本身变得扑朔迷离，谣言最后几乎成了所有人深信不疑的历史了。于是也便有了姜文电影《邪不压正》中的这一幕。
影片中所提右肾的主人就是梁启超，手术医生就是当时的医院院长刘瑞恒。影片中称，右肾很健康，真正有病的左肾仍然留在体内。真的是医院切错肾了吗？难道左肾应该切除吗？让我们一起来回顾这段历史，拨开这团迷雾。
年9月，梁启超的发妻李蕙仙乳腺癌复发，医治无效逝世。年仅51岁的梁启超因此迅速衰老，精神状况大不如前，并开始尿血。
梁启超、李蕙仙夫妇
年1月，梁医院（医院前身）请求克礼大夫诊治。虽然药物治疗后尿血有所好转，但梁启超未悉心调养，因此病情加重。克礼大夫让他住院检查，排除了结石和结核，但因医疗设备不足，最终无法判定尿血原因。于是，梁启超决定到当时最先进的医院进行全面检查。
医院开业大合影，年
“进协和后，仔细检查：第一回，用折光镜试验尿管，无病；试验膀胱，无病；试验肾脏，左肾分泌出来，其清如水；右肾却分泌鲜血。第二回，用一种药注射，医生说：‘若分泌功能良好，经五分钟那药便随小便而出。’注射进去，左肾果然五分钟便分泌了。右肾却迟之又久。第三回，用X光线照见右肾里头有一个黑点，那黑点当然该是肿疡物。这种检察都是我自己亲眼看得很明白的；所以医生和我都认定‘罪人斯得’，毫无疑义了。至于这右肾的黑点是什么东西？医生说：‘非割开后不能预断；但以理推之，大约是善性的瘤，不是恶性的癌。虽一时不割未尝不可，但非割不能断根。’——医生诊断，大意如此。我和我的家族都坦然主张割治。虽然有许多亲友好意的拦阻，我也只好不理会。”
上文摘自梁启超的《我的病与医院》，详细阐述了诊断经过。医生最终通过X光在右肾发现一个“黑点”，并推断“大约是善性的瘤”，但建议切除。梁启超也同意切除可能有问题的右肾。
梁启超用英文所写《我的病与医院》第1页，藏于协和医案
年3月16日，梁启超被推上了手术台。主刀医生是医院院长刘瑞恒大夫，著名的外科专家。手术非常顺利，但是割下来的右肾“并未有肿疡物”，梁启超的尿血病也未得到根治。医院再次进行全面复查，无果；最后得出结论：无理由之出血症，即不明原因血尿。4月12日，梁启超无奈出院。在稍后给女儿梁令娴的家书中，梁启超说出了他内心对此次手术的真实看法：“总之，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后身子没有丝毫吃亏（唐天如细细诊视，说和从前一样），只算费几百块钱，挨十来天痛苦，换得个安心也还值得。”唐天如是当时的名中医。
年5月29日，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在《晨报》副刊发表《病院笔记》，对兄长的肾被割掉而尿血未见好转一事非常不满。
“剖治时余未参观，但据力舒东之言，则当腰肾割出时，环视诸人皆愕然。力与刘作一谐语曰：‘非把他人之肾割错乎？’刘曰：‘分明从右胁剖开，取出者当然是右肾，焉得有错。’乃相视而笑。力又云，作副手之美国大夫，亦发一简单之语曰：‘吾生平所未之见也。’以此证之，则取出之肾，颜色与形状，一如常人，绝无怪异可知。继乃将此肾中剖之，则见中有一黑点，大如樱桃，即从照片上所见，疑以为瘤者，即此物也。”
力舒东是梁启超的好友，且是手术的参与者。他在术中看到切下来的肾颜色与形状一如常人，于是开玩笑说是否把肾切错了，当然被刘瑞恒否定。右肾被剖开后，发现一大如樱桃的黑点，未发现肿瘤。
此外，梁启勋在文章中评价主刀医生刘瑞恒，说他“以手术论，不能不谓为高明。割后绝不发热，且平复速而完好”。与兄长一样，梁启勋对协和的意见，不在手术，而在诊断。
刘瑞恒，医院院长
同期的社会舆论，因为对诊治细节不甚了解，所以评论此事时或多或少都有些似是而非。比如陈西滢骂协和的医生不肯认错，“在左肾（陈的原文如此，实际上割掉的是右肾）上并没有发见肿物或何种毛病。……他们还是把左肾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症并没有好”；徐志摩骂协和的医生不负责任，以致“梁任公先生这次的白丢腰子，几乎是大笑话了”。
被割掉的右肾不是尿血的病因，这一点手术结束后不久，梁启超就已知晓了。但他还想知道，那颗被割掉的右肾，究竟有没有肿瘤。这个问题，直到半年后，他才从好友伍连德（公共卫生学家，医学博士，医院的创办者之一）口中得到答案。
“他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协和已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在手术前克礼、力舒东、山本乃至协和都从外科方面研究，实是误入歧途。但据连德的诊断，也不是所谓‘无理由出血’，乃是一种轻微肾炎。……我从前很想知道右肾实在有病没有，若右肾实有病，那么不是便血的原因，便是便血的结果。既割掉而血不止，当然不是原因了。若是结果，便更可怕，万一再流血一两年，左肾也得同样结果，岂不糟吗？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我却真放心了。”
伍连德，公共卫生学家，医学博士，医院的创办者之一
这段家书，可与之前梁启勋所述互相印证。同时也透露了手术之后，医院与梁启超之间的沟通，似存在着一些不愉快。据伍连德的诊断，梁启超可能是轻微肾炎导致的血尿。肾炎通常累及双侧肾，也就是说，双肾都导致了血尿，无论切除哪一侧肾，都无法治愈血尿。
综上，“梁启超被西医割错肾”，并不是一次手术事故，也不是“割去健康的肾，留下坏死的肾”，而是手术前的诊断出了问题，而这种诊断是跟当时的医学特别是影像学发展状况直接相关的。假如梁启超是现在来医院就诊，那么只要梁先生不是来自高风险地区，且核酸检测阴性，然后通过血液和尿液检查、超声和CT、肾脏穿刺，梁启超很快就能获得肾炎的病理分型，并进一步接受正确的治疗了，同时也避免了割去右肾。
轻微肾炎肾脏的超声长轴切面（上图右肾，下图左肾）
最后再说一下梁启超的去世。年切除右肾固然没有治愈尿血，但也未使其进一步恶化。年1月19日，梁启超在医院去世，致命病因是由热带念珠菌感染导致的支气管念珠菌病，与肾没有关系。
协和赖兴建
我写了，您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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