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现存种猴类和猿类,其中种浑身有毛,唯有一种是裸猿,他们自称”“人类”。
——DesmondMorris《裸猿》
1.
当黑衣男子进入房间时,我所有被锐化的动物感官瞬间紧缩,那是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惧,寒冷刺骨,黏稠污浊,舔吻死亡的气息。
他是一名捕食者。
闭上双眼,一切纷繁的事物隐入黑暗,便能听见他们粗重、深长的鼻息,便能闻见他们身上那腥臭、苦涩或是甜腻的气味,便能看到在这座城市的阴冷洼地,他们佝偻着脊背,在墙头巷尾如影子般掠过,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啸或者是皮肉撕裂的脆响。
我能看到他眼中放出的光,一种单纯的恶,一种斑斓的美,像是照见镜中的自己。
他双唇绽开,伸出血色长舌,滴落腥臭涎液,一如饿狼。
我过度运转的两个脑半球开始发烫,眼前的一切如高速摄影般陷入慢动作。试图抱紧捕食者的熊猫二侠被甩到半空,如轻飘飘的枕头从眼前飞过,撞到门上发出巨响,又变成地板上一摊烂肉。
混杂着恐惧的竟还有兴奋,我勃起,胸中有欲火燃烧,超人正往香蝶儿身上泼洒费洛蒙香水,把捕食者引开,金黄的液滴抖动着,溅满她肉感的身体,散发出无嗅无味的魔力。
捕食者不顾一切地扑倒她,撕开脂肪肥厚的表皮,把利齿深深探入温热柔软的脏器,血柱配合着香蝶儿由高变低的号叫,如喷泉般起舞。
我竟然冲动地想上前分一杯羹。
在那兽的快感掳获身体的瞬间,我们不再记得曾经立下的盟誓,哪怕只是在一张肯德基餐巾纸上,那身为人类的理性光芒,或者也就像这张纸般脆弱,随时会被洇湿、揉烂、撕毁。
而他们,王叫兽、熊猫二侠、可乐小姐、香蝶儿、超人……我的伙伴或敌人,将不会有一座刻着名字的墓碑。
这是人化为兽的代价。
那个梦境又影影绰绰地出现,要把我拽入一个色彩斑斓的野性旋涡,去那个充满森林、河流、山脉和草原的世界,去舒展自己每一个毛孔,裸露每一寸肌肤,刺激每一根神经末梢,去追逐那地平线尽头的落日,去饱吸充满泥土气息和植物芬芳的空气,去扑咬,去咆哮,去嬉戏,去交配,去做一切我原本应该去做的事情,没有拘束,没有界限,没有压抑。
只有快乐。赤裸裸的快乐。
2.
三个月前,受到组长邀请,我加入了名为“动物观察者”的豆瓣私密小组。
组长“王叫兽”,大学退休教师,学术气息浓厚,热门帖《哺乳类天性?一夫一妻制走向何方》便出自他手笔。
“可乐小姐”,似乎是对自己男人的性能力不甚满意,总是问什么动物性能力比较强,吃它们的鞭会不会对男人有帮助。
“熊猫二侠”,北京土著“90后”,他喜欢熊猫是因为“长着肉食动物的牙口和肠胃,却不得不吃素,长期性冷淡,每年俩月的发情期,可惜器官太短,射程不够,给它看了毛片,人工繁殖下来还是成活率倍儿低,这是一种具有自我毁灭倾向的厌世生物,最大的心愿就是坐上时光机回到第四纪冰川期,把自己的同类赶尽杀绝”。
不知道现在的老师上课都他×教些什么玩意儿。
“34C香蝶儿”,名字令人裤裆一紧,她解释本想打“摄氏度”符号但是没找着,表示比一般人体温低。“冷感美人”,她想制造这样的幻想。这个姑娘说话轴且絮叨,对动物如何吸引异性的行为深感兴趣。
“übermensch”,我最讨厌的一个家伙,据说ID是德文,源自尼采的“超人”概念。这个优越感超人一等的外企小白领觉得社会之所以日趋腐化堕落,全因为大部分人身上的动物性没有退干净,影响了整个种族的飞升,我理解他的潜台词是需要一场屠犹式的大清洗。
而我,卢瑟,屌丝中的战斗机,大学毕业误打误撞进了房地产行业,成为一名中介,无背景无人脉无运气的三无人员,每天靠着厚黑学和成功学双重秘笈在食物链的底端夺取一丁点的残羹冷炙。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在这都市丛林里苟活下去,然后一步步地,爬上金字塔尖,俯视众生。尽管我深知这辈子希望渺茫。
我总觉得时间太少,欲望太多,因此理所应当地钟爱海豚,不是因为它助人为乐、生性善良,在人类世界里那是致命缺陷,除人以外,海豚的大脑是动物中最发达的,占它体重的1.7%,两个半球完全分隔,一半工作时,另一半充分休息,因此,可终生不眠。
王叫兽发帖疾呼,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宣布,于是,组里6个活跃用户非常赏脸地出席了俩。
叫兽穿着复古条纹白衬衫,玳瑁框眼镜,稀疏的头发横跨地中海,浑身大蒜味儿,教授派头十足。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搞笔国家资金立项,组建封闭社区,征集一堆男女老幼志愿者,实践他从社会性动物身上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听起来不太正经又蛮刺激的样子。
他和超人先生的观念正好相反,认为人类应该学习并发扬动物界的优良传统,比光扯些仁义礼智信的道德遮羞布要实在的多。我很不厚道地希望看到他俩对掐的一天。
王叫兽收到一封豆邮,想找一些动物爱好者,做仿生学方面的产品测试。
有报酬吗?当得到肯定回答后,我毫不犹豫地表示参加。
熊猫二侠脸色白得像从福尔马林里蒸出来的尸体,他从NDS游戏机屏幕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什么产品?”
王叫兽表示一无所知,只知道是外国公司,要用真名实姓填一份调查问卷,签保密协议,经过审核之后才能参加测试。本周六下午,海淀南路避风塘。
得知其他小组成员也会出席后,熊猫二侠终于点了点他高贵的头。
3.
穿着劣质西服的保险销售模样男子从牛皮纸袋里掏出问卷。不幸的是,他不是唯一的货不对版。
34C香蝶儿看上去真的有34C,除了她的腰围可能还不止三尺四。她是名公交车售票员,看得出来她使劲浑身解数让自己显得更加诱人,只是每当与她眼神接触时,你会不自觉地想要喊“有下”,然后刷卡下车走人。
可乐小姐是位面目忠厚的中年男子,他自称是普通公务员,或许是因为发帖内容过于尴尬,他十分拘谨地坐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桌子旁。他没要任何饮料,随身带着一大罐泡着各种中药材的黄色液体,仿佛一个长期没有换水的小型水族箱。
唯一符合想象的是超人,他比网上表现的还要讨人嫌,小毛寸黑框镜一身名牌,故作优雅地点了杯卡布其诺,可这是他×的避风塘,我们只有18元无限畅饮的色素糖精水好吗?
问卷涉及面甚广,从家庭背景到健康状况,从心理素质到对动物的热爱程度,遣词造句带着浓烈的机器翻译味道,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你可以选择拥有某种动物身上的特质,你会选择”。
我毫不迟疑地写下意淫多年的答案,我希望自己能像海豚一样,不眠不休。
其他人似乎都在这道题前陷入深思。我对他们的答案充满好奇。
保险销售员收走卷子,说合格的话会另行通知。话音未落,他潇洒地跨上电动自行车,灵活地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我们尴尬地坐在打三国杀、德州扑克和实况足球的学生中,找不出话题,像是一群见光死的相亲网友。
可乐小姐死盯着香蝶儿深不可测的事业线,超人用手机屏幕欣赏着自己的下巴,熊猫二侠埋头在和NDS死磕,只有王叫兽看着我,不时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人类特有的愚蠢和迟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会回想起这个场景,它意味深长,却又空空如也。
4.
我收到一份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递。
精致的灰色盒子里是一顶银灰色碳纤维头盔,附有充电器和多国语言说明书。为保险起见,第一次我设置了1小时,头盔发出蜂群飞舞般的嗡嗡声,我迅速堕入黑甜乡。一夜无梦。
从黑暗中醒来,天还没亮,手机显示6点,比平时提前了一小时。
原来我当了二十多年的行尸走肉,直到头盔把我真正唤醒。世界像是拉开沉重的帷幕,露出无比清晰而微妙的真相,我终于得以自如地掌控原本涣散的注意力,就像玩弄股掌间的硬币。我贪婪地延长头盔的工作时间,我猜它能在睡眠时调节左右脑的休息节奏,最后睡眠时间稳定在两个小时左右,以避免大脑超负荷烧毁。
中介无非踩盘、数据收集、侃客户、签单等耗时费力的低级劳动,无需休息的我很快把周边房源悉数拿下,但很快我发现已经无单可拿,房地产的冬天来了。
一位老乡帮我找了份美股交易员的兼职。
我没学过金融,也不懂数学,但我的优势是任何金融分析师或数学博士都不具备的,无需睡眠,精神百倍,注意力高度集中。所谓美股超短线,最简单的原则便是高抛低吸,设置严格的止损止盈线,几乎为零的手续费,通过频繁交易的成功率赚取差额。他们不需要太有头脑和野心的操盘手,要的就是像我这样,上过大学,了解规则,按部就班不越雷池半步的人肉下单机器。
夜班收入远远超过了白班的工资奖金。一个月的时间,我赚了套小户型首付,这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把头盔像宝贝一样藏着,上班也随身带着,疑心身边人暗中谋划干掉我,夺走头盔。我神经衰弱,难以入睡,尽管只是短短的两小时。
一次偶然机会,我做起期货。杠杆作用下,账户数字如火箭般疾速蹿升,我的肾上腺素也随之狂飙,这是超乎想象的金钱游戏,我内心被囚禁已久的欲望猛兽破笼而出,吞噬掉曾经的安分守己。股票交易的佣金已经无法刺激我的神经,比起做期货为老板赚到的千万级别利润,那些只能算零头。
我做起了老鼠仓,把全副身家压上,跟着主账户同步操作。
数字不断上涨,与狂喜相伴而来的还有恐惧,每次我都告诉自己,做完这单就收手,但心里的猛兽用尖牙利爪操控着我押上更大的赌注。我无法自已。
收盘前几分钟,形势不太好,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我看了一眼,是王叫兽。我把手机翻转,它停了片刻,又不依不饶地嘶叫。我只好接听。
“可乐小姐……他死了。”王叫兽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似乎某种预感成真,“怎么回事?”
“我现在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我对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表示困惑,但更令我困惑的是,交易软件上一道急挫的下跌折线显示,我爆仓了,系统模拟出高达八位数的亏损。
但这不是最糟的,我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老鼠仓,里面有我两年来的所有积蓄。
GameOver.
5.
当香蝶儿的红色SLK停在我跟前时,车窗玻璃映出一张失败者的脸。
交易系统执行熔断机制强行平仓。老板还算仁义,没让赔钱,还付了最后一笔佣金。在这个圈子我已无法混迹。可笑的是,我既没有香车豪宅,也没有享受过珍馐佳肴,那些钱进入我的账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浮云。
车窗摇下,34C香蝶儿那张胖脸上的赘肉没有半分减少,但就是有点,不一样。
“找个地方聊聊。”她妩媚一笑,干,我的心跳居然加速了。
“别信她说的任何话。”王叫兽警告我,“她是可乐小姐死前最后通过话的人。他还告诉我,香蝶儿在问卷里选择了一种费洛蒙浓度超高的珍稀鹿种,足以吸引方圆一公里内的所有异性。”
“你怎么知道?”我疑惧地问。
叫兽嫣然一笑,掏出我的问卷。原来收卷的人是他雇来的,这老狐狸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比起动物,人类更不值得信任。
香蝶儿得到了一瓶改变命运的香水。那些从前对她视若空气的男人,突然像发了情似的疯狂追求她,奉上各种名贵礼物,每日骚扰不断。一开始,她颇为受用地周旋于几名追求者之间,但很快她遇到了真正的金主,一名转战房地产的煤老板。他们在一家奢侈品专卖店门前萍水相逢,当时双方相距五米,然后煤老板便完全丧失了理智,展开狂风暴雨般的攻势。香蝶儿别无选择,尽管她的内心仍然渴望真爱,渴望遇见“真命天子”。
她在SPR咖啡里这样告诉我。
但她跟我一样,害怕失去,害怕回到从前,那个无人问津的丑小鸭。她请来顶尖的香水调配师试图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产品,但从来没有成功过,费洛蒙无色无味,直接作用于哺乳动物犁鼻器受体,甚至科学家都画不出一条合格的剂量效应曲线。
她试图从王叫兽身上得到关于那家神秘公司的信息,叫兽表示无可奉告。无奈之下,她只有转而与其他人结成同盟,希望集合大家的力量,找出始作俑者。可没想到,跟可乐小姐电话约好见面时间不久,那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就死在酒店的床上。
她说的是真话吗?我努力开动两个脑半球进行甄别,但专属于动物的直觉无法分辨人类重重掩饰的表情和言语。
我们褪去毛发,穿上衣物,走出伊甸园,灵魂不再裸露如初。
可乐小姐由于性交过度心力衰竭而死。他选择的动物是天牛,又名欢喜虫,顾名思义具有超强性能力,一天能交配9小时,每次高潮长达90分钟,且能持续三次,一浪高过一浪。
我无法遏制地在脑海中幻想出可乐小姐与香蝶儿疯狂肉搏的场面,裤裆一阵发紧。
“有人想把咱们一个个干掉。”她煞白的脸色把我拉回现实,而我竟觉得那很性感。
一个黑衣人从视野一闪而过,消失在人群里,海豚直觉告诉我,有点不对劲。
“必须把所有人集中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自信爆棚充满安全感的我已经随着虚幻的数字永远消失了。
“可以去我那里,绝对安全。”
我竟忍不住去揣摩她话里的色情含义。
6.
超人如我预料中的拒绝参加。
香蝶儿包下了市中心一家酒店式公寓的豪华商务套房,设施一应俱全,二侠表示他可以睡沙发,反正他主要任务是打游戏。于是,这间视野绝佳的套房就成为四名动物观察者的空中堡垒,或者牢笼。
王叫兽为自己先前怀疑香蝶儿道歉,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天夜深,他坐末班地铁回家。车厢里人不多,大多是劳累了一天的上班族,但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黑衣人坐在斜对面,看着报纸,视线不时掠过报纸上沿窥视王叫兽。王叫兽故意站起来,走近车厢门口,假装要下车。那个人开始折叠报纸,而头条是上礼拜的新闻。
“那你后来怎么逃掉的?”王叫兽爬二楼都喘,更不用说肉搏或者长跑。
王叫兽将错就错下了车,清了清嗓子,在空旷的地下候车厅里高声朗诵起来。等候上下车的乘客都被吸引过来,竟有黑压压上百人之多。黑衣人站在远处看了他好长时间,似乎挥了挥手,便消失在人海中。
“你朗诵的啥?”我更好奇了。
“高尔基,《海燕》。”
我差点直接喷他脸上。
王叫兽嘿笑着,掏出一个蝴蝶形白色物体,卡在咽喉部位,“……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从他口中传出的,再不是平日那干瘪粗糙的嗓音,而是雄浑有力,充满磁性,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让人无法遏制地想要听下去。
“这就是你的选择?”我激动地问。
“湿地苇莺,能够模仿六十多种鸟类鸣叫。”王叫兽洋洋得意,“只要我听过的,都能模仿,刚才是著名朗诵大师李默然的声音。”
我表示从未听说过,他对“80后”的孤陋寡闻表示遗憾。
如果幕后黑手是香蝶儿,她可以简单地用费洛蒙香水迷惑王叫兽,或可乐小姐,根本不必费力气痛下杀手,凶手必然另有其人。一个名字从我脑海一闪而过,那个仇恨人类的人,但我的人类逻辑无法证明动物直觉。
据王叫兽分析,人类大脑本身就包含了自远古以来生物进化的全过程,只要刺激皮层的相应深度和部位,就能激发各种动物的特殊技能,只是,我们不知道副作用是什么。
熊猫二侠每天跟游戏机死磕,往嘴里不停塞着零食,似乎在自毁道路上没有太大进步。
我们强烈要求香蝶儿不要在房间里使用费洛蒙香水,她很为难地说就像习惯化妆的女人如果出门前不往脸上抹点东西,感觉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
我和王叫兽表示这个我们倒不是非常介意。
我会在大家都醒着的时候睡上三四个小时,夜里值班。大家相安无事地过着,无惊无险又是一天。有时候香蝶儿会在我床上醒来,有时候晚上又走进王叫兽房间,似乎大家都接受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并在心里推托都是费洛蒙惹的祸。
毕竟这是战时状态,人饿极了还吃人呢。
何况我们现在连人都算不上。
7.
怪事不断发生。
许多时候,他们下意识地模仿着动物的姿态,王叫兽灵活地伸缩着脖子,试图用嘴巴去够自己的胳肢窝,香蝶儿丝毫不顾忌自己一百六的体重,手脚着地来回蹦跶,震得架子上各种杂物哗啦掉满地,而熊猫二侠则极度缓慢地做着前滚翻,一个,一个,又一个,无休无止。
我尽量不去想象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模样。
只有一种解释,我们身上的兽性正在逐渐侵蚀人类意识。或许这就是那些神奇产品的副作用,将内心的贪婪、欲望和恐惧放大,只有最大限度地夺取资源,保障自我生存,才能维护那脆弱不堪的安全感。
困兽犹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把大家叫到一块儿,如实相告。王叫兽点点头,说也许这些产品当初设计时就考虑到这点,当几样产品放到一起时,会产生波段共振。
“我觉得该停止计划。”我提议,三只手举了起来。
“太迟了。”熊猫二侠目光呆滞地吐出三个字,我心里一沉,客厅的灯光突然熄灭,黑暗吞没了房间,香蝶儿发出绵长而刺耳的尖叫,王叫兽重重踢到桌脚,大叫一声又摔倒在地,借助窗外城市的微光,我看到熊猫二侠缓缓站起,两个前滚翻,打开房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手里挥着管子,泛着金属冷光,他一语不发,朝王叫兽脑袋挥去,一记钝响,老王应声倒地,接着是香蝶儿,地板重重一颤。
我终于看见那张脸,那张冰冷、生硬、毫无表情的脸,他举起了手里的管子。
8.
“我是在救你们。”
一把冰冷的声音把我唤醒,眼前是同样被五花大绑的王叫兽。
“哼,你是在救你自己。”王叫兽告诉过我,超人没有选择任何动物,恰恰相反,他希望摆脱身上残留的动物性和多余的情感。
“那些黑衣人,”超人并没有否认,“会把我们全杀光,就像对待小白鼠一样。”
接受测试后,超人一直没有等到任何回复。某天夜里,他的车莫名其妙无法发动,他上了一辆黑车,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全身麻醉,躺在一间手术室里,医护人员走进房间,检查他的身体。他想呼救,却无法发出声音。
没有疼痛。
超人只是感觉自己的颅骨被钻开几个孔,而后又用绳锯拉开头盖骨,他极度恐慌,用力过猛以至于眼珠快要脱离眼眶。他看着他们从神秘仪器里拉出几根电线,连着长达数寸的钢针,扎入自己的脑子,一种冰冷的幻觉随之插入意识深处,接着,奇怪的嗡嗡声响起,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被抽离、蒸发、提取,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如海水般淹没了他的知觉。
他在那里待了一周,直到伤口基本痊愈。他被蒙上双眼,局部麻醉,塞进车里。他的舌头和声带首先恢复了功能,他问:“你们是谁?”
那个人回答:“我们是动物观察者。”
超人的愿望实现了。他无法再感受到任何喜怒哀乐,哪怕最细微的情绪波动,他的心如一块坚冰或死木,所有的信息都以理性与逻辑的方式被处理,不再受到那些低级的残留动物性的干扰。他作出的每一个判断,都是正确的。
他发现自己可以毫无困难地得到任何东西,金钱、权力、性、成功、他人的生命……但问题在于,被过滤了动物性的超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俗世的欲望,众人趋之若鹜的目标,完全无法激发他大脑分泌兴奋与愉悦的化学物质。
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
绝望之中,超人想到了可乐小姐,他判断可乐小姐祈求的必定是增强性能力的药物,作为动物最根深蒂固的本能,这或许是唯一能唤醒欲望的方法。他找到可乐小姐,遗憾的是,可乐小姐坚决不肯交出他的命根子。对于超人来说,最合乎逻辑的做法很简单。色诱他,杀了他。
药物并没有起作用。
超人通过所有途径寻找神秘公司的幕后背景,均告失败,这个组织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他的理性告诉他,如果想要逼他们现身,唯一的方法就是破坏他们的实验进程,包括实验品。
这时熊猫二侠找到了他。
二侠是另一个失败案例,他厌恶一切,厌恶父母,厌恶自己,但又缺乏自杀的勇气,只有逃避到虚拟的游戏世界里。出于惯性或者惰性,他写下了熊猫,结果得到了一种超强消化酶,能够在肠道里分解各种常人难以分解的纤维素,即使在缺乏食物的极端环境下,也可以通过啃食各种木本植物和富纤维物品维持生命,副作用就是每天都处于饥饿状态,需要不间断地进食。
熊猫二侠甚至懒得读说明书就吞下了消化酶。
一个最希望自毁的人却得到了偷生秘笈,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他是第二个希望找出幕后黑手,以修补自己的人。
而第三个人,自然是忧心费洛蒙香水日渐减少的34C香蝶儿小姐。
一个请君入瓮的骗局就这么成型了。熊猫二侠的体感游戏机摄像头,充当了超人的耳目,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巨细无遗地传送给他。
我们就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受人观赏戏耍而不自知的畜生。
第四天,门铃响了。一名黑衣人站在门口。
9.
我从极乐的野性梦境中恢复意识,眼前残缺的尸骸撩逗着神经末梢,战斗远未结束。
第二名黑衣人出现在电梯口,脸上挂着同样饥饿的笑容,我的身体绝望地战栗着,动物求生的本能在深处无声嘶吼,就连冷静的超人也僵在当场,毫无对策。
捕食者一号从香蝶儿的残尸上抬起头,与捕食者二号四目相对,似乎在一瞬间达成了默契,如狼群围捕猎物般从两头向我们逼近。
一向笨拙的王叫兽突然无比敏捷,从超人手上夺过湿地苇莺变声器,按在咽喉处,沉膝挺胸,在两名捕食者起势之时,从喉底迸出一声绵长而尖细的啸叫,那两条狼狗突然在半空停止了动作,像被一道无形的气墙掀翻在地,痛苦地抱头翻滚。
啸叫戛然而止,王叫兽单膝跪地,咳出一口血沫。
两名捕食者摇晃着脑袋又要起身,我和超人心领神会,朝电梯口的捕食者全力撞去,却如蜉蝣撼树,反被弹开。但随即啸声又起,他再次瘫软在地,我和超人同时旋起腿,捕食者脖颈一声脆响,带着头颅弯折成怪异角度。
踏入电梯的瞬间,我扭头望向王叫兽的方向,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起,却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向我挥了挥手。一团黑影扑向他,门无声滑动,凄厉叫声收弱成马达鸣响。
我和超人无言对视,出电梯时,几乎本能般逃往相反的方向。
我成了一名流浪汉,躲在城市阴暗的洼地里,靠捡拾破烂换取每日口粮,夜里裹上报纸和废弃衣物保暖。我不敢找工作,不敢进出人多的场合,不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我怕一旦暴露自己,他们便会尾随而至,像狼狗闻见了血腥。
我尝试着正常睡眠,可我不能。连篇累牍的噩梦像泥沼一样把我困住,无法逃脱,在梦里,我像动物一样呼吸、奔跑、交配、撕咬,穿越海洋、森林、草原和沙漠,我闻见那些浓烈的腥臭味,听见夜里所有昆虫翅膀细微的摩擦,看见那些前所未见的色彩和光泽,当阳光穿透植物的脉络。
然后精疲力竭地醒来,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我想我已经对头盔产生了生理依赖,无法戒断。
10.
超人死了。
遗照出现在社会新闻版,现场照片被假惺惺地打码,内脏外翻,肢体零落,有如血海中的群岛。他们说是一桩劫杀案。超人眼神冷峻,不带一丝哀伤,像是在对我说,现在只剩你了。
被揉皱的报纸随着街角旋风飘起,像有生命的物体,在半空感伤地飞舞。金钱、权力、性对他已毫无意义,以他的理性完全可以超然世外,但超人仍然放不下某种东西,作为人类本身所带来的某种特殊的东西,或许是尊严,我不知道。那种东西杀死了他。
就像王叫兽和熊猫二侠,他们在最后关头选择自我牺牲,像人一样死去。
如果是我,我会作何选择。
他们终于找到我,西装笔挺,不带半分戾气,他们掏出的不是刀子,而是一份合约。
“恭喜你通过测试。”黑衣人说,“欢迎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终于知道了超人的死因,也终于知道我俩最大的差别。他拒绝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掌控,至死,他都是骄傲的超人,从未改变。而我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手里。
我嗅闻兽类的气息,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共振,远古的火种在血液中燃烧沸腾,那是历史的回响,由兽到人,到人兽混杂,再回归纯粹的兽,那是更高级的存在。我看见自己盘踞于城市的最高处,俯视每个污浊角落里苍白无毛的裸猿,每张伪善丑陋的面孔,和以道德粉饰的扭曲行径。我要猎捕人类,奴役人类,驯化人类,因兽之名。
我要活下去。
我,那个曾经被叫做卢瑟的人,我是动物观察者。
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动物园。
配图作者:小棲
文字作者:陈楸帆
陈楸帆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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