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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品典藏
编者按痴呆,是一种疾病,它的核心症状是记忆力减退,思维改变,也可以说得此病的人,基本就是宣告与记忆告别,进入一个陌生而混沌的世界。作者从一个患痴呆症前期沈大千的故事为切入点,依次将情节展开。开篇直接呼应主题,让读者在迫不及待的瞬间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跟随作者的文字去探究痴呆所表达的真正内涵。本篇结构巧妙,各种描写手法交替呼应。先是直抒沈大千因为确诊痴呆给妻子淑带来的痛苦,细腻的心理刻画和情景描写,埋下完美伏笔,让我们不得不去为他们的爱情一探究竟。于是,那场在文革动荡时期产生的爱情如电影回放一幕幕浮现眼前。泽和淑是同学,做过沈大千一学期的学生。泽因为长相出众,性格泼辣,善于表现自己,成了沈大千的女友。后来的串联运动中泽、淑、虎生、杨海涛成了北上的战友,也因此过程,淑的心思有了微妙的变化。阶级立场的倾向和人生价值观的取舍,让相爱的人分道扬镳,志同道合的人走在了一起。泽离开了沈大千,选择了杨海涛,杨海涛为了仕途,选择了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淑与沈大千的结合却是幸福的,他们的爱质朴坚定,彼此给予对方稳定,彼此给予对方温暖。在文革中他们历经迫害分离的考验,历经生活的艰辛与磨难,直到沈大千患了痴呆后,淑对他的爱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爱得极致完美,与他儿子的婚姻成了一个明显的对比。人心是最险恶的,沈大千夫妻以德报怨,试图挽回泽做人的本性,但她利用了他们的善良,依然勾结杨海涛迫害沈大千。沈大千失去了为之奋斗的一切,却比他们幸福,淑是他任何时候温暖的回想和依靠,也正是因此,他们彼此爱得更紧。与之相反,泽和杨海涛虽然暂享害人得来的果实,终归都是浮光掠影,随着时间的流逝,留在心里的不是快乐而是悔恨与忏悔,他们出席沈大千的葬礼就是他们的表达方式。淑是一个隐忍大度富有智慧的传统女性,她尊重儿子的婚姻选择,无论结婚还是离婚她都展示出一个母亲的宽厚,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儿子会有自己的选择,如果一个人不能承受婚姻带来的痛苦,麻木的生活,对对方不闻不问,这和痴呆又有什么不同呢!沈大千死了,淑表现得很安然,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自己,他只是睡着了,和生前的痴呆没有什么不同,最终儿子选择了离婚,选择结束痴呆的生活。人,不要太进入他的内心,看清他内心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折磨。这也是本文要表达的一个主题。痴呆,具有双重意义的描写,身体和心灵。这是一篇关于心灵与境界的好文,它超越文字的本身,洞穿人类的思想,洞穿了一个时期,传递我们关于婚姻,关于家庭,关于历史的思索与感悟。本文构思巧妙,结构合理,人物设计出场自然,恰到好处,尤其人物心理刻画细腻逼真,并衬托场景描写,达到形象具体的效果。本文的精妙还在于善于巧设伏笔,不急不缓地叙述中自然抖开谜底,然后又一个伏笔诞生,如连环扣,不得不一气看完。震撼心灵的佳作,用特定的场景描写一段沧桑坎坷的爱情,引起读者共鸣,一篇很有深度的作品,流年倾情推荐阅读。
一她站在门外,翘首盼着儿子回来,还要留心老头子发现她的焦虑。好在老头子一直坐在客厅里看报,与其说是看报,不如说是打瞌睡,他的头一下一下往前面砸,好像要把报纸砸穿似的。她故意不去看他,让他看报或者打瞌睡。她没有心思。她在等儿子回来。 站在阶基上,能看到三百米之外的简易公路。在她视野的尽头,有一个两排厂房相夹的大拐弯。她时不时出来,盯着那里。 上周,四娭毑气咻咻地悄悄告诉她:“淑,你家老沈要不得呢!要不得!”她问,怎么回事?“我昨天来井边打水,他硬是不准。我好不容易打了一桶水上来,他抢过去全倒进沟里了。”她马上说,对不起,四娭毑,老沈肯定是生病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四娭毑没好气地说:“我想也是。” 她终于把儿子从大拐弯那里盯出来了。她打电话要儿子回来,医院看病,验尿,验血,测心电图,做B超,照CT。“医院恨不得把他翻过来再看一遍。”儿子说。他只要幽默,就总是有些夸张。现在,他正大踏步地往家里走,越靠近家里,走得越快。她走到路上来接他,问他诊断结果。儿子低声答道,脑萎缩,就是老年痴呆症。她沉吟了一会,拉住儿子:“老头子要是问,你就说有点神经衰弱,多休息就好了。跟别人也是这样说。” 儿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们一起进了屋。老头子还在看报,儿子和淑联合织成的阴影笼罩着他,好像将他装进了一张网里。他挣扎着要起来。儿子说:“没事。医生说,你有点神经衰弱,注意休息就好了。” 他咕隆道:“我现在休息得还不够吗?” 她赶忙说:“不是休息得不够,是休息的质量不够。”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儿子很忙,他吃过中饭就得回城里去。他说,要开这个会那个会,她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他必须去开的会。她了解儿子的性情,却不了解儿子的工作。在她看来,“会”是古时候像“年”那样的怪物,以前要闯年关,现在是闯会关。年关是一年一闯,会则似乎天天要开。难怪,现在的人不累,不累得够呛。她理解儿子的感受——他对会既厌恶又害怕,却不理解儿子的态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会里闯,向会里奔。懦夫与勇士,内心的怯懦与外表的莽撞,建构出一个个平庸者。庸常是福。她只希望儿子能够平安、顺利、快乐、健康……这样一想起来,要求还是挺多的,不见得都能求到。她并不信神,但老头子得了这样的病,她不指望儿子还能靠谁? “豆豆还好不?”吃饭时,她信口问一句。 “越来越调皮了,男孩子嘛。” 她埋头填了一口饭,让沉默变得顺理成章。这个时段她本来想说的话是“怎么不带他回来”,但这句话随那口饭一起被牙齿咬碎,吞进肚子里去了。儿子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说道: “天天和院子里那帮小的闹在一起,不肯下乡来。” 这个她知道,下乡没有伴,只能和爷爷、奶奶泡在一起,附近几家都没有豆豆那个年龄的小孩子,何况……二他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外面浑然不觉,里面各种声浪汇成了交响,但绝无音乐的悦耳,而是不同种类的杂音攥成拳头在互相比拼。客厅里,豆豆和另外两个小朋友在玩变形金刚。他的书房里,妻子和她的牌友们在打麻将。他进门的时候,妻子刚好开中了一个杠上花,笑得像烧沸了的一壶水。一个牌友说:“是你老公带给你的运气。” “他呀!他不回来说不定我能中两个呢。”她当然是在开玩笑。 “那他会给我们带来运气。” 牌友话音未落,小七对就自摸了。其他三位都还没听牌。妻子的脸寡了下来,对着客厅那三个孩子叫道:“你们吵什么吵,要吵到外面吵去!” 孩子们的确太吵,他把他们哄到外面去了。从乡下带回了茄子、豆角、辣椒和韭菜,他把它们整到厨房墙角的菜架子上,回转身差点和堂妹撞了个满怀。堂妹是妻子叔叔的女儿,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礼拜天就到表姐家来做客,不,应该说是来做事。她个子小,皮肤黑,典型乡下姑娘的样子,手脚勤快得像一架机器,抹桌骑椅,拖地板,做饭菜,洗衣服。这一切做完了,她就从姐夫的书架上随便扯本书来读。她读书的时候,可以让人迅速忘掉她,直到脏、乱和饥饿需要她来一一摆平。她才十九岁,世界在她面前是那么单纯。 “姐夫,我来做饭。” “就做呵?” “我吃了饭要早点走,晚上学工部要开宿舍长会议。” “你肯定是你们学校最优秀的宿舍长。” “呵呵,姐夫你真逗。”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这个回答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喜欢。 吃过饭,堂妹走了。妻子再次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崽细清算今天的战果,赢了七十九块钱,还在后悔最后那把因为想自摸没要上手的炮,结果反而放了上手一炮。看她弄得差不多了,他走过去,轻轻说:“老头子是老年痴呆症。” “啊,这个病可不好治!”她惊讶的神情让他感到宽慰。 “目前还是早期,不过医生说,这种病顶多只能延缓,无法逆转。” 她暧昧地一笑:“怪呀,他哪里像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前不久还干那事来着!” 他脸霎时被烧得通红,好像是他而不是他父亲干的那事。说“前不久”也有那么久了,个多月前,爸妈进城来过中秋节,在这里住了两晚。第二个晚上的十一多钟,他里里外外搞完,发现下午洗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面,要将它们掏出来拿到阳台上去晾。这时,妻子在外面打牌还没回来,儿子在做梦,爸妈已经睡了。他这套三室一厅居室的奇怪与别扭处在于,去阳台必须经过客房——现在父母睡在那里,以前是保姆住,堂妹来就成了她的根据地——好在爸妈进去了很久,应该早就睡着了。 推开门,他大吃一惊,定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昏暗中,床上爸爸的脊背像一道静止的拱门,却抑制不住自身动荡的气息,依然可以看出静止前那像抓到猎物的老虎那样,有节奏的耸动,陶醉于欲望的波浪……妈妈在底下说,快,快下来。须臾,那座雄伟的山、那壮丽的宫殿、那欲望的神庙,缓慢而无声地轰然倒塌。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个漫长的瞬间,他装作没事样地穿过客房,在阳台上晾好衣服,再没事样地折回,将客房的门轻轻关好。 妻子回来,洗过澡,他们躺在床上。他忍不住跟她说了这件事。说的时候心里并无多少愧疚,反而有些戏谑之意,算是润滑夫妻生活的一剂良药。妻子更是笑得没心没肺,输钱的烦恼一扫而空。 她这时候提起这事,可以说像一面哈哈镜,将当时小小的娱乐无限地放大成了愧疚与羞辱。他感到心里堵得慌,怒喝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揭开的马桶盖,还来问我!” “真无聊!别人癌症患者都能那个,脑萎缩早期有什么妨碍?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又没让他们不享受。他们好好享受去吧!”三他长她七岁。她在他的班上除了身高,也不算出众的学生。她和好友泽在他班上上了一学期课,就成了“回乡知青”。六年后,当他们再相聚,他不记得她是他的学生了,“如果泽不提起的话。”他说。他嘴里叼着一根喇叭筒,说话的时候就用手把它拿下来,说完话再放进嘴里,待说下句时又拿下来。她据此认为,他并不会抽烟,只是做做样子。真正会抽烟的,聊天、吵架,烟都可以拄在嘴上,像一棵树上长出的树枝。 “淑,你发什么呆,像根木头,快叫沈老师啊!” 她喉咙干,嗓子紧,竟没叫得出来,不过露出了笑容。她的门牙略微外凸,乡里叫“暴牙齿”。这个毛病稍稍打乱了她脸上五官的美妙布局,留下了似乎是必要的瑕疵,但好处是它能让每一个笑持续较久,仿佛一座大坝拦截了无数清流,将它们汇成澹荡的平湖。 沈老师望着她。那个学期他从未这样专注地望过她,她也就从未留意过他的眼睛。现在她发觉,老师的眼睛有些问题,要不就是曾经有过问题。 “老师都不叫,你这算哪门子学生?”泽在责备她。 “沈老师。” 这下她叫了,泽又高兴起来,好像这一叫抬高了她的身价。泽个头不高,面目清秀,能写会道,在学校里每次表决心、发倡议之类,大多由她上台打头阵,是公认的好苗子。回乡后,泽以其在学校的优异表现,县教育局安排她去邻村的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随着几次调动,她离在老家村里当会计的淑越来越远,联系也越来越少。 泽特意回老家找她,是邀请她去参加大串联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事你知道吧?”淑当然知道,《人民日报》上全是这类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都要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县二中的杨海涛和沈大千正在组织‘红缨枪战斗队’,县里规定必须有两个女生,沈老师找到我,我想起还可以带上你呵。” “沈大千老师?就是在路口中学教过我们的?” “是呵,他前年调到二中去了。” “我得把工作交接一下呢。” “还交接什么,赶紧走!毛主席接待了几百批红卫兵,再不去就见不到他老人家了。我们是主席家乡人,人家都去了,我们不去,主席会问,湖南红卫兵的政治觉悟是不是被狗吃了!” 她就跟着泽,先见了沈老师,再见过杨书记。杨海涛当时是二中的团委书记,比沈大千大一岁,被任命为“红缨枪战斗队”负责人。除了他们四个,还有县二中一位年轻老师何虎生,白净得像个女孩。杨海涛开玩笑地对她说,我们队本来有两个女生,泽和虎生,不需要你了;但泽哪里像个女生,所以只好把你请来,现在我们队里的两个女生是,你和虎生。泽听了哈哈大笑。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泽和沈老师的关系的,“同学”正走在变成“师母”的路上。她觉得他们挺配的,个头相近,性格相反,泽漂亮许多,不过沈老师的儒雅气质也是很讨喜的。他抽烟抽得那么傻,呵呵。不知怎地,那个场景给她留了很深的印象。他从嘴里把烟筒拿下来,又放进去,好像在玩有趣的游戏。他一个人玩,不需要别的玩伴。不过,她觉得自己成了那游戏的参与者,自从她第一次看到他嘴上那根烟筒之后。她从不记得他当她老师那个学期,他抽过烟。那时他还年轻。 她很开心能加入这支队伍。杨海涛高而瘦,大手掌,能从地上只手抓起一个篮球。他的幽默和活跃是这支队伍的凝化剂,他也是这支队伍当然的领导,县里给每人发60元串联费,是他争取来的,也都放在他那里。沈大千个头不高,话不多,也不少,当你能触发他话头的时候。他说话和上课一样,条理分明,没什么跳跃性。虎生就更不做声了,但他非常勤快、细致,跑腿、背包之类的事他做得最多。 他们决定徒步串联。或者说,是杨海涛的决定,其余人无不赞成,泽举起了两只手。背上行李,打上绑腿,颇有些红军长征的模样,泽兴奋地在马路上跳起了舞蹈。沈大千继续把他嘴里的喇叭筒叼起又放下,眼睛微微眯着,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楚似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想,她试图回想她坐在教室里,他在讲台上讲课的场景,竟然毫无印象。她只记得有一次,他带学生去水库工地上挖土,泽举着红旗走在最前面,他在旁边指挥。队伍走得很整齐,他也朝后面不停地挥手,好像他不挥手就会乱不成军,不料自己挥得起劲,没看清路,脚踩到一个缺口,整个人像一辆失控的“解放牌”卡车,滚到路边水凼里,把同学们都笑翻了。后面是如何处理的,她记不起,似乎他爬起来就那样让他干了。 泽喊得起劲,走了五十里地,就拖后腿了。她的背包先是被沈大千接了过去,后来因为沈大千要搀着她走,懂事的虎生就把它挪到了自己身上。杨海涛说,你们这样增进感情有点不对,我们怎么办,要我和虎生都打淑的主意呵?虎生一听这话,脸红得像刚挨了打一样,只顾低着头走路,把步子迈得飞快。这话让她也不舒服,其程度恰如一只苍蝇掠过,故意在她鼻子前停下来,叫几声,不过并没叮上她,一下就飞走了。 他们第一天走进了星沙城。找住处颇费了番工夫,政府招待所挤得拍满的,全是各地来的红卫兵,还有不少外省的,他们有的要去北京,有的要去韶山,有的要去井冈山。有一支来自贵州的队伍,也叫“红缨枪战斗队”,他们看到虎生举着的旗帜,跑过来一定要他们改名。虎生大惊失色,旗子都掉到地上了,泽跑上去理直气壮地说:“凭什么要我们改,你们觉得不舒服你们自己改呀!”那边慢条斯理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头上裹着一条红布带,胸前别着毛主席像,腰里别着一把砍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凭什么?就凭我们人比你们多!”他往后一指,有几十个人都上前一步,好像后面有东西在推着他们一样。泽的头仅齐到那人胸口,她踮起脚尖,毫不示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呵,你去问问看,星沙是湖南人多还是贵州人多?跑到毛主席家乡来撒什么野,我到北京见了毛主席,就告你们一状!”大汉被小女子唬住了。虎生趁机上去捡了旗子,他们全身而退,在烈士公园对面的顺风旅社住了下来。一进旅社,泽就像瘫了一样倒下来,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虎生去打开水,沈大千帮她揉腿,杨海涛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脚上起泡的地方,并要淑用针将它挑开,涂上些清凉油。泽大声叫唤,一点都不配合,好像有人要锯下那只脚,与刚才刘胡兰式的壮举判若两人。 四她决定带他出去玩麻将。所谓出去,也就是到隔壁四娭毑家里。他退休之前从没摸过牌,无论是中国自己发明的麻将还是从外国引进的扑克,他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她会打扑克,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了,虽然打得很少,但她总是能抓一手让对方绝望的好牌。运气妨碍了她技艺上的提高,同时让她对这样的活动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经常打完一轮,对方还在原地踏步。她并不喜欢这种血洗式的胜利。跟老沈结婚后,她就再没打过牌了。对牌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对媳妇的态度。媳妇聪明、能干,模样儿不错,但性情刻薄,急躁易怒,尤其沉溺于麻将,没牌打就像要了命。豆豆刚出生不久,媳妇跟所有保姆都搞不来,儿子只好来请他们。她和老沈去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真正见识了媳妇的牌瘾,还在休产假,听到哪里有牌打就跑出去了,有时她得抱着豆豆到楼上楼下或者另一栋家属楼某户人家的牌桌上,让媳妇给孩子喂奶。老沈退休后,四娭毑怂着他玩麻将,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人泼了粪。四娭毑很生气,说,一个股级干部蛮不得了啊,股级干部退休了还不是一个凡人!她连忙解释说,老沈不是架子大,是心情不好,您老别见怪,我陪你打。她那时还没退休,一坐下去就学会了,而且打得不赖,总赢四娭毑的钱,四娭毑就不主动找她打牌了,宁愿去邀两三里地外的其他婆婆佬佬。后来她退休了,也几乎不玩牌。现在老沈都弄成个脑萎缩了,保健报上说,老年人打打麻将,活活手,动动脑筋,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看来,得重新认识以前老沈引以为傲的“好习惯”了。 奇怪的是,那天吃过晚饭,她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和老沈谈起打麻将的事,他一反常态,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也没表示赞成。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两手插进裤口袋,像一个没有拉动的提线木偶。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索性挑明:“等会就去,我看四娭毑那边缺人手不。” 他竟站了起来,跟着她。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病了?不可能,我谁都没说。她想,管他呢,他愿意玩就好。他跟着她。 她在隔壁门外喊道:“四娭毑哎,有人打麻将没?”一进门,牌桌已经摆起了,他们都没起身,从麻将堆里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好像是闯进来两个外星人。四娭毑说,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她改口说,在家里老看电视没味,我带老沈来学打麻将。四娭毑又看了老沈一眼,笑着说,你脑子里长出那根筋了?老沈呵呵回笑了两声。这时,有一个赢了钱的趁机起身,她就让老沈坐下来,她坐在他后面,教他怎么砌牌、拿牌、打牌、吃牌、听牌、和牌。他手气好,一上来就和了三盘。四娭毑说,那要不得,是他打牌还是你打牌?她想了想,没再做声,不让四娭毑占点便宜,这张牌桌上就不会有老沈的位置。 第二天,她去镇上买回一副麻将,在家里手把手教他。吃。碰。清一色。七小对。杠上花。如果不是当了一辈子教师,这个学生她早就放弃了。他几乎无法领会。手上十三张牌的组合,对于他来说,有如一部天书。但好歹在一点点进步,是水滴在石头上的那种进步。有一回,他们两个人玩,他一不留神打到了听牌,只是他两次摸到自己正好要的那张,都打掉了。到第三次,她不得不告诉他,你和牌了。他笑得像一株从不开花的树上突然开出一朵怒放的花来。她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泪出得太多,它们纠集成群,把笑给赶跑了。她忍住,没哭。她知道不能哭,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要笑着生活。 他总是输。四娭毑很欢迎他们去。他输得连四娭毑都觉得没味的时候,她就能在旁边指导一下。所以,他们天天输,却输得不多。她对这个项目有些纠结,一时又没有其他办法。半个月后,儿子带着孙子豆豆回来了。老头子很高兴,弯着腰像只母鸡似的,一边迎上去一边嚷嚷着:“我的乖孙哎!” 她悄悄跟儿子说了他父亲打麻将的事。儿子说,好呵,天天带他去打吧。 可是天天输钱呢。 输点钱算什么。一辈子就是省着、省着,省到得病了,还省。总比吃药、住院便宜些吧?只要他自己不反感。 他反感什么呀。只要我往哪里走,他就跟着。他连反感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平时要多和他说话,比如激发他的回忆,让他的大脑神经处于亢奋和活跃状态。 我跟他说,还聊起他以前的女朋友呢。 又是那个泽姨吧?聊她干啥! 他以前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咬牙切齿,我从不提她。到了这份上,我想试试多刺激他,哪怕惹他生气了也是好事。 他还生气吗? 开始还变脸色,黑得像砣铁,但不吱声。现在连脸色都不变了,好像不认识那个人。 别提她,讲点别的。谁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可能他心里受折磨我们不知道呢。 五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老头子打麻将了。妻子刚从麻将桌上下来,满面红光,笑盈盈的,看样子就知道是赢了。这个时候跟她谈一件事情,氛围往往是最好的,不容易吵起来,有时还能给她提些意见,而不惊动她的脾气。她的脾气是一头容易被惊醒的狮子。 他打麻将!老年痴呆症患者怎么可能打麻将? 他还只是早期嘛。 早期也是老年痴呆呀。那不只有输的份! 乡下打得小,还有妈妈指导他呢。再说,输点钱算什么,如果能控制…… 那是把钱往水里面丢!如果打牌能控制脑萎缩,医院干吗?何况,脑萎缩是不可逆转的,连医院都没辙。不如,把那点钱攒起来,你妈多带他出去走走,再过一两年可能就走不动了。 他本来是想给妻子提个建议,周末经常回去,陪爸妈打打麻将,一来尽尽孝心,二来省得他们在外面打老是输。妻子硬生生地掐断了他的话,他就只好把这个建议咽回肚子里去了。妻子讲得不无道理,何况她也并没发脾气,看来是时机未到。 这一晚他都有意地去亲近妻子。堂妹这周没来,妻子在厨房做饭,他也挤在厨房里,像粒苍蝇样围着她团团转,一会儿递瓢水,一会儿切两根葱,一会儿剥几粒蒜。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把他当作一粒麻将子,一会儿打出去,一会儿吃进来,哪怕一会儿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像个鸡肋,她也十分满足于这种手上有牌的感觉。 这是一套老式三居室,厨房不大,两个人便显得人头攒动,再加上炒菜煮饭蒸发、袅绕而起的热气与香味,这种人间烟火气息里反而蕴含着一种别样的意味,有着万物本原的和谐与安定。可惜,家里这种时候并不多。工作日下班后,他还要去幼儿园接豆豆,回来得较晚,到家时饭菜基本端上了桌;休息日妻子不是在自家就是在人家的麻将桌上,堂妹做饭,他很少去厨房,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觉得自己也没做好,经常埋怨妻子打麻将,妻子在家里劳累的时候他大多没看到。 妻子每做好一个菜,他就忙不迭地端到餐桌上。待到妻子在炒最后一个菜时,他跑过门外走廊,对着外面的虚空喊道:“豆豆!”豆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应了一声。不一会,孩子披着一身泥土脏污进屋,少不得遭到他妈一顿狠狠的数落。 他跟孩子洗了手,说,好好吃饭,今天妈妈做的菜特别香!妻子回他,好像平时我炒的是木棍子,只有今天的才香,今天还不是你切了几根葱,就特别香了!贪功也不是这样贪的。他顿了顿,吞下去一团口水,今天的菜特别香啊。他招呼豆豆坐了,自己也坐下来,夹了一把蒜苗炒肉到孩子碗里,温和地说,快吃,你最喜欢吃的。孩子咬了一口,嚷嚷着,不好吃,咬不烂。他笑了,哪里不好吃,分明香脆可口,你不吃给爸爸。孩子把筷子上夹着的一根甩到他碗里。 蒜苗炒肉,是放了两天的蒜苗,的确有些老。儿子只选肉吃,他就把蒜苗一根一根全消灭了,能吞进去的都吞进去,还是吐了一大把渣在碗边。 妻子像生气又像开玩笑地说,一点小菜被你抢光了,还这么浪费! 他不像生气又不像开玩笑地说,好木材可以做成家具,边角余料总得扔掉呵。她这回不像开玩笑了,我看你只吃了点边角余料,把木材都给扔了。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他吐得多,吃进去的少,甚至只榨出点水就扔出来了。可那真成了木材啊,能吃吗?从食物原理而言,他是对的;从话语逻辑来说,真理在妻子那边。他在夫妻长期以来的争辩中,无不落处下风。他发现,原理、规律总是斗不过话语逻辑。人类的话语体系里,隐藏着一种难以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诡辩基因,它为一切强权鸣锣开道。 这个时候,沉默通常是最好的防守。沉默仿佛暴风骤雨之前黑压压的一大片空地,如果像万物那样沉静面对,风雨可能只是做做样子,便销声匿迹;即便风狂雨骤,那也是单方面肆虐,不会弄得天翻地覆。 半个月前,他们天翻地覆过一次。那天她打牌输了,回来就带了半肚子气,先是奔到阳台上,然后返回到卫生间,揭开洗衣机盖,大声喝道,要你们晒衣服,怎么还溽在洗衣机里?他很惊讶,从没听你说要我们晒衣服呵。 没听说?我出门前明明交代了,你躲在书房里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这时,堂妹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将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掏到盆子里,端着盆子要去阳台上晒,被堂姐拦住:让他去晒。 本来,他从堂妹手里接过盆子去阳台晒了衣服就没事了。但看到堂妹那备受委屈、手足无措的样子,听到妻子那种冷彻骨髓的语调,他全身也像石头一样发硬了。盆子是接过来了,他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下连堂妹的脸都吓得变了形,妻子捡起地上的衣服兜头兜脑朝他掷来,他将她掷过来的衣服又向她掷去,双方短兵相接,像打雪仗似的,难分难解。 最终,他夺门而出。不巧的是,他刚出门到楼下就碰到自己的老领导。他问,你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呵,您好,去买点菜。 这么晚了才去买菜啊?不要搞得太发狠了哦! 谢谢您关心。不会。 他感觉得到老领导厚厚的镜片后面灼亮的目光,仿佛一只在猎人枪口下落荒而逃的野兔。兔子逃到了森林里。钢筋水泥的森林,有汽车形成的河流与高楼耸立的山脊,各种灯光变换而成的迷幻花朵,还有噪音的石头,纸屑、烟头、包装盒以及各种生活垃圾组成的地面。这样的森林也让兔子逃无可逃。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消磨大约个多小时后,又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堂妹开了门。她看他的眼神,让他不忍直视,好像他们是某一事件的同谋而被发现了一样。他不去看她,是不想做这样的同谋。他不想将无辜的堂妹拖下水。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堂妹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要知道他是以脾气好著称啊。这个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做错了,心里涌起一股对妻子、对堂妹包括对在楼下碰到的老领导的惭愧。 妻子不在家,显然又出去干老本行了。堂妹带着豆豆在客厅玩。他进了书房,翻开刚买不久的一本散文集《自己是谁》,不禁扑哧一笑:是啊,自己是谁呢?这时,堂妹悄悄走了进来。他放下书,表示对她的欢迎。不过,依然不敢直视她那种眼神。堂妹走到他身边,用清晰而又极轻的声音问: 姐夫,我是不是不该来? 这个,不关你的事。只是吓着你了。 没有呢。我姐是这样的脾气,姐夫不要怪她。 我也没做好,一下没控制得住,对不起。 有你,是姐姐的福气呢。我们都这么认为。 呵呵,都这么认为不一定是对的。你去带豆豆吧,我看会书。 第二天,他带着豆豆下乡看爷爷奶奶。妈妈发现他心情不好,问他,吵架了?他点点头。妈妈说,你那媳妇呵,鬼灵精怪,性格又不好,生成一把刀子嘴,这个是没办法的。你呢,要装傻一点,糊涂一点。斗智斗勇,你都不是她的对手。豆豆都这么大了,吵就吵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当然理解妈妈的意思,笑着说,老头子总在你面前装傻,你看,这下弄假成真了。妈妈叹了口气,你爸呀,一辈子就是个呆子。他想起昨晚堂妹的话,说道,老爸有你这样的老婆是他的福气呢。妈妈说,我也没给他多少福,我们就是互相给了对方安稳。你那媳妇性格不好,脾气大,但还是顾家,至少顾小家,绝不会吃里扒外,这样的人也有她的安稳……好啦好啦!他实在忍不住,得打断妈妈的话了,否则,她会念出半部经书来。 总之,半月前的那个晚上,对他的内心冲击非常大。他再三告诫自己以后不能那么冲动。冲动是魔鬼,是扫荡世界的飓风,是破坏家庭和谐和内心平静的罪魁。我不能说不了解她。了解她,又选择和她生活在一起,就应该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好比一棵树结了一个果子,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虫害。他郑重跟妻子道歉。妻子不接受,说他有家庭暴力,她要告到妇联去。直到第三次,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的心才软下来,哭着接受了他的道歉。由于他的主动调整,这半个月显得风平浪静许多。父亲都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比家庭和睦更重要呢。豆豆每晚九点睡觉以后,妻子偶尔还出去打打牌。他以前对此很反感,但现在也释然了:一、从来都是妻子弄豆豆上床睡觉,孩子不睡好,她不会出去;二、她即便九点多出去,也从不在零点后回来。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夫妻是同林鸟,却不见得是同路人,随她去吧。这晚,妻子没再出去,看了两集韩剧,冲个澡就上床了。时机再好不过。他躺在妻子旁边,寻思着从哪里说起。 “你买副麻将回去吧。”不防,妻子先开口了。 “老妈已经买了。”他答道。 “她倒是手脚快!” “不快点老头子玩不转了。嗨,星期天我们偶尔下乡陪他们玩玩不,一家子输赢不打紧,他们会很高兴的。” “那有什么玩头,我玩刺激的搞惯了。” “就来刺激的,随你打多大,他们输给你还不乐意呀!” “我还不晓得那些生手,坐在牌桌上半天打不出一张,何况你爸还……不去。” “那就算了,睡吧。” 妻子扭过头,把一丛蓬松的黑发对着他,弄得他额头、鼻孔、面上到处痒痒的。她在那边闷声闷气地还说了句:“去了也不打。” 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六从星沙直接去北京,还是先去韶山再前往北京,杨海涛、泽与沈大千、何虎生、淑之间产生了较大的分歧。五个人,沈大千这边有三人,看上去是多数,但虎生和淑不参与争论,所以等于是沈大千以一敌二,而那边的“二”,一个是队长,一个是他的女友。 让淑吃惊的是,沈大千争得十分认真。杨海涛和泽迫不及待要见毛主席,他们认为不能老让主席在北京等,不能让主席对家乡的红卫兵失望。沈大千说,主席才不会专门在北京等我们,他也不知道我们要去,我想去韶山是因为我有个姑妈在那里,可以带泽去看看姑妈。虎生则很想去韶山毛主席故居前照张相;淑呢,并没有太坚决的主意,她只是觉得北京远在天边,走到那里不太可能,还不如就近去趟韶山。 泽皱起她那漂亮的小额头,厉声责怪沈大千觉悟太低,“到了韶山我也不会去见你姑妈的!”口气比石头还硬。 沈大千笑眯眯的,不吱声,像是故意显出一副好男不与女斗或者胸有成竹的样子。 杨海涛说,不争了,按党的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举手表决吧。 队长一票要算两票。泽噘着嘴说。 沈大千说,毛主席一句顶一万句,队长至少可以一票算四票,那不要表决了。 虎生说,我不参加表决,我跟着你们走。 沈大千看了淑一眼,淑有些慌,正寻思着如何应对这一局面。不料,沈老师突然让步说,我也弃权,跟着你们走。他的目光还扫在淑的身上,不经意地扫着,像落日的余晖扫过万物。 在星沙住了两晚,泽恢复得不错,杨海涛带着何虎生到接待站给每人领一件军用棉衣后,继续北上。泽的脚不再打泡了,倒是淑的脚打起了泡,但她没有声张,自己忍着,晚上住下来后悄悄打开针线包,把泡挑了。 三天后,他们看到一片巨大的水域,像传说中的大海。沈大千说,这应该是洞庭湖了。泽兴奋得像一条从湖里蹿到岸上来的鲤鱼,不停地扑腾。岳阳城同样到处是人,讲着不同的口音,举着大小不一的旗帜,旅店、招待所早已人满为患。他们来到岳阳楼边上的“君山旅社”时,有支株洲的“长征队”正好要走,他们幸运地住进了一个通铺房。 就是在岳阳,就是那个晚上,淑发现了泽和杨海涛之间的蛛丝马迹。他们睡的时候是按这样的顺序:何虎生、杨海涛、淑、泽、沈大千。虽然各人盖着各人的被子,两人之间至少有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淑还是本能地向泽那边靠拢。因为白天走得累,他们一般都睡得很熟。这天晚上,淑却在半夜醒来了,因为窗外一轮惨白的月光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脸上,好像一只雪白的狐狸在用爪子轻轻地搔着她。她被惊扰得坐起来,看见通铺上除了她之外,只睡了何虎生和沈大千两个人。她当时没想得太多,只是纳闷怎么少了两个人,床宽了,她另找个位置倒下又睡着了,第二天清早醒来时,五个人都在床上,顺序是这样的:何虎生、淑、杨海涛、泽、沈大千。他们起来,去抢水房里的洗漱位,没有谁注意这个,只有淑多长了个心眼。 正当淑寻思昨晚的谜底时,泽在路上大方地讲述着她和杨海涛如何夜探岳阳楼的故事。听她的语气,好像他们昨晚打死了一只大老虎,或者掘了一座王陵。你们爬到楼顶去没?虎生好奇地问道。没有,爬到二楼就被一道木栅给拦住了。答话的是杨海涛,他的声音比泽的平静得多,那种平静好像刻意要去消解泽的激动似的。怎么不喊我们一起去呢?虎生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泽抢着回答,你们睡得那个死呵,我被一阵狗叫吵醒了,发现外面白亮白亮的,不知是湖水亮还是月光亮,就出门去看看,没几分钟杨海涛也出来了。他问我去不去爬岳阳楼,我就跟着他去了。杨海涛笑着说,我是被尿憋醒的,本来是要到外面找个地方屙西西,不料一出门就看到泽,一点尿意都没有了,只好邀她去爬岳阳楼。那,那泡尿去哪里了呢?虎生问。被狗吃了。泽说完,哈哈大笑,仿佛她就是那只得了便宜的狗。泽一贯没心没肺,看不出任何问题,反而是杨海涛故作镇静的答话,让淑隐约窥探到他内心的微暗之火,那难以压抑的诡秘的浪花。 她觑了觑沈大千,沈老师的步履依然稳定而踏实,脸上亦无丝毫异样。她又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泽虽然有些变化,不过是她性格的延展,她在家里父母就看得重,很少让她做农活、干家务,不过她成绩好,有这个资本。现在,她似乎更像个城市姑娘,无论腔调、姿态,包括她的发音,比如“去”这个字,星沙乡里话读“切”,星沙城里读“课”。从泽口里发出来的,都是“课”,而不是“切”,有时她一不小心读出“切”,立马会更正过来,让人几无察觉。 此后的日子,让淑感到与泽的距离越来越大。泽活泼、大气,敢说敢干,相比之下,她就真的是个小心眼了。因为,一直到武汉,泽和杨海涛再无单独行动过,平时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看来,那次“夜爬岳阳楼”的确只是一次偶然事件。走到第十天,他们进入武汉,谁知武汉突降大雪,一夜之间地上铺了一尺多厚。他们陷在汉口中山公园后面的一家客栈里。杨海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扑克,可以消磨时间。他们五个人中,只有杨海涛、泽和淑三个人会打,规则要求两两捉对,淑和虎生每次被杨海涛和泽打得溃不成军。沈大千瞧都懒得瞧一眼,一个人在旁边看他自带的鲁迅的《彷徨》。 三天后,中央文革下达要求红卫兵返乡的通知。又等了两天,他们才在接待站办好返回星沙的火车票。 “火车站人山人海,比现在电视上春运的画面要壮观得多。那时我们没有经验,其实上车不需要车票,能挤上去就行。列车员一看我们是学生,根本不查票。”若干年后,淑对自己的儿子这样描述他们离开武汉时的场面。 他们一到星沙,碰上县二中派来接他们的小四轮,顺利回家。淑与几位老师别过,一个人回到村里。“红缨枪战斗队”恍如一梦,当时乡亲们尤其是村里的年轻人,好羡慕她参加了串联。她竟不觉得自己到过星沙,到过岳阳,甚至还到过武汉。“武汉好玩吗?”有人问她,她不知如何回答,武汉在她脑海里只有茫茫大雪和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站。反而越到后来,这次旅程在她的记忆中越加清晰:杨海涛在什么地方蹲下来系松掉了的鞋带子;何虎生在哪里摔一跤额头砸在一堆牛粪上;老沈一边雄赳赳地走路一边朗诵毛主席诗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这时一只狗从树林中蹿出来,从他胯下穿过,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第二年春天,淑也被请进村小当上了民办教师。她给泽写了一封信,告知这个消息,向她请教备课、开门办学等有关事情,并代问沈老师好。没有收到回信。她本来想再给沈老师写封信,觉得比较冒昧,便作罢了。这年六月下旬,因试爆氢弹成功,全村游行庆祝。淑在游行队伍中见到了泽的大哥。他说,上个月泽带男朋友回了。淑说,他们做得出,都不来看看我,沈大千还是我们两个的老师呢!泽的大哥说,淑的男友不是那个姓沈的了,他姓杨。 啊,他是不是叫杨海涛? 好像是吧。说是二中的团支书,前途无量。他们第二天就走了,要去县里开会。走的时候,像两只要飞上天的鸟,尾巴翘得老高。 淑在这支游行队伍中突然变成一个喑哑的异类,她的脚步机械地移动着,像风吹着草,似乎向前走了,又似乎还在原地;像水流缓慢地推着一根木头,木头行进的方向不是木头的方向而是水流的方向。她的耳朵仿佛不是一个听力器官,而是一种消音装置,她听不到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乃至所有的声音,一片岑寂有如氢弹爆炸一声巨响之后那无边的荒野。 暑假到了。往年,泽回家双抢总要来淑家里串一两次门的。今年,淑前所未有地期盼泽的到来,但泽没来。淑知道泽不会来。或者说,正因为她知道泽不会来,她才越发期盼她来,期盼泽能亲自交出那个谜底。又或许,泽不来,正是她交出谜底的一种方式。虽然对于淑来说,她显然更希望是前一种方式。 这个,由不得淑。 但她尊重泽选择的告知方式。7月底的一天,家里最忙的时候过去了,她告诉妈妈,要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培训,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牙刷毛巾,就上路了。她先到位于北山镇的县二中,老师们都放假了,学校里空空如也。她对传达室的老伯说,我是沈大千的远房亲戚,有重要事情找他。老伯说,沈大千呵,他下个学期不来这里,据说调到九中去了。哦,老伯,您能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吗?我真的有急事!你是他亲戚,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我从没去过,我爸去过,可他得了急病,开不了口,必须找沈大千的妈妈要张方子,是一张神方。您帮帮我吧!老伯崽细打量着她,似乎这样能验证她刚才所说话的真实度。哦,我具体也不清楚,他好像是路口镇上杉市那边的。那谢谢您啦! 事实证明,到上杉市问沈大千家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路真难走,那仿佛是一条去月球的路,晴天都坑洼不平,如果下雨,真不知道如何落脚。不过,她走得兴起,脚步越来越快地丈量着那个人烟稀少的山冲。路边偶尔有几丘田,田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擦汗,一边望着她。她朝他们笑着,怕他们看不见,再挥挥手。田里的人只是纳闷,好像在问,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笑得更欢了,一直到沈家门口,一群小鸡崽不知是表示迎接还是害怕,忽啦啦四处飞散。后面是沈家的阶基,阶基上坐着沈大千。他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愕然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只老虎。 “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天晚上我刚好梦见你,你在我班上上课。我发现你跟旁边的同学讲小话,狠狠批评了你。”多年后,老沈和她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你就是这样子迎接我?” “呵呵,真奇怪,一个那样的梦。第二天,见到你走近阶基,我以为是只老虎。”老沈羞红着脸,仿佛那个梦是昨晚做的。 “我才不是老虎。我是送到老虎口里的肉。” 她没想到,沈家只有沈大千和他母亲两个人,他父亲去世了,两个姐姐出嫁了。母亲很热情,却木讷讷的,有些惊慌失措。沈大千显然也没有心理准备,淑就自己对他母亲介绍说:“妈,我是沈老师的学生,也是他女朋友!”他母亲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一个劲地用围裙搓着手。沈大千站起来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又坐下来,把他嘴里的喇叭筒叼起又放下,眼睛微微眯着,望向虚空。他无意识中选择了最能把她留下来的那个动作,虽然即便没做这个动作,她十有八九也会留下来。未完待续人物名片吴昕孺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特邀作家年生,湖南长沙人在散文、诗歌、小说诸领域均有涉猎出版有散文集《声音的花朵》随笔集《远方的萤光》、《文坛边上》长诗《原野》长篇小说《高中的疼痛》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等二十余部作品被《读者》《散文选刊》《青年文摘》《意林》《杂文选刊》《海外文摘》《诗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曾获得安徽文学奖新散文奖《海外文摘》文学奖等奖项并入选各类年选、年度排行榜及中学语言试卷等现任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书评委员会理事湖南省教育报刊社编审江山文学网逝水流年文学社团北京哪家医院治疗白癜风有名北京白癜风医院那家最好转载请注明:http://www.piungana.com/schg/17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