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前驱、普鲁斯特研究学者安德烈·费雷提出:“作品并不仅仅在时间里诞生,而且在地点里诞生。”
无论从写作者还是阅读者的角度,文学总有一个空间维度。这种空间是一种镜像,与现实有一个审慎的距离,更贴近浮在城市空中的某种气氛与情绪的真实。
北京意味着繁华与现代:错综的宽阔马路,高耸的写字楼群,林立的奢侈品商店,盛开在路中央的月季。好像什么都可以在这里被实现。但在这之下,还隐藏着一个庞大而沉默的部分,他们沉在繁华之下,是一座城市的地基。
外来人口在北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些人的生活和北京这座城市一样,驳杂、多元。他们的分布构建了另一种北京地图。文学记录了他们的奋斗与失落,绝望和希望。
有关北京的文学作品在风格上呈现出某种分裂:一种是老北京般的慵懒、传统、琐碎而余裕;而另一种风格却显出了不安、变动,也暗含着入侵者一般勃勃的野心和悲壮。
1
繁华深处——王府井
北京是空间,也是时间,时间铸在空间里,体现为城市的变动和与之相伴的人的命运流转。
北京总是在变,《北京时间》中,作者荆永鸣发出这样的感叹:
北京的时间比乡下的时间过得快,在遥远的记忆中,乡下的时间总是被老土墙挡着,那是一寸一寸地挪。北京就不一样了。太阳就像挂在陀螺上,一转就是一天,一转就是一个月……
这是全书开篇第一句,也被打在书封上。
这种变动将人的命运抛掷,尤其是那些生活在繁华缝隙中的外乡人。
东长安街上,交织着著名的商业街王府井大街,这里聚集着国际化大都市的缩影,但延伸进去的小胡同承载着的却是这个城市的旧与慢。它们与繁华近在咫尺,却毫不沾边,里面容纳了住着人的煤屋子,夜里睡满了人的小餐馆,墙角的烧饼摊。
在城市中心王府井,延伸进去的小胡同承载着的却是这个城市的旧与慢。
“我”所在的这条胡同里共有九家餐馆,其中七家是外地人开的。“我”和妻子从北方老家来,也开起了小饭馆。“我们”睡在四平米的房间里,隔板外就是店里伙计睡觉的地方,欲望在夜里滋生却只能压抑下去。
可以想象,北京的夜晚是那么的迷人。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森林般的高楼大厦,处处炫耀着霓虹灯的深夜之美。然而,近在咫尺的一切都属于别人的奢华,是别人的热闹,和我这种北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与其说“我”是留在北京,不如说是留在北京的胡同里。店在胡同里,租的房子也在胡同里,生活曲折逼仄也像是胡同尽头。
《北京时间》,荆永鸣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5月版
繁华之处主宰着城市的变迁,而“我们”却从不是变迁的推动者,而是顺从者。“我们”共同见证了北京的时间。
这时间体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也体现在胡同的变迁和消失里。而他们也被动地随之跌宕,被浪潮送到某个地方。
这座城市是怀旧的,一砖一瓦都勾连千年,却也是健忘的,一个门脸,一级台阶都留不下。胡同见证了他们的脸面和尊严,辛苦和汗水。胡同消失后,旧日故事无处可寻。
作家宁肯说:“城市是时间的容器。”
那么人便是容器中的颗粒,淹没在了时间中。
2
“奔跑”与“奔跑”——中关村
中关村是高科技中心和高等学府聚集地。这里有无数人朝圣的梦想,是中国信息科技的最前沿。这是一片“奔跑”着的区域,天才和精英们在这里聚集,一个个奇迹翻新时代。宁肯的《中关村笔记》记录了这种“奔跑”。
《中关村笔记》,宁肯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4月版
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从数学家冯康开始,记叙了中关村不同时期的重要人物和传奇故事,如柳传志和联想、王志东和新浪、王选与“千年之约”、王永民与汉字输入、程维和滴滴、吴甘沙和智能驾驶、苏菂与车库咖啡等,为中关村的风起云涌留下文字形象,做了注脚。
《中关村笔记》记录的是奔跑着的日新月异的中关村。但那不是中关村的全部。它还有另外的面目。在庄严的人大东门外的天桥上,地面上贴着的小广告如同补丁,一群妇女动作隐秘而迅速地拽住行人,低声问:办证吗?笔挺街道某个不起眼入口进去便是曲折的胡同,隐藏着狭小的出租屋,那里见不到阳光,几十块钱换一张单人床位的一夜使用权。
《跑步穿过中关村》里,写了另外一种“奔跑”。
敦煌的跑带着一种悲剧感和荒诞感。他是个办假证的,从局子里出来后因为碰到夏小容,成了卖假碟的,他在中关村的灰尘和人潮里跑,跑着给客户送碟,跑着逃避警察的抓捕。
《跑步穿过中关村》,徐则臣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11月版
他在中关村落脚到一间“比他高不了一尺的小棚屋”。这里接驳了无限的可能性,会见到在老家永远见不到的人和景色。他从出租屋出来,穿梭在北大校园、中关村的高楼之间。这里堆积了太多的梦想和欲望——和灰尘一样多。
只是有人的梦想是留下,而有人的梦想是离开。夏小容的梦是回老家,老公孩子热炕头,生命稳稳地落下。
坚持留下来的,心里总有一个希冀。很多时候不是那么明确,或者过于具体,也或者和虚荣有些暧昧不清,“不能回去让人笑话”。但虚荣也是尊严的另一面。人有时候很容易满足,只需一个小小的点或者执念支撑着,就能挨过很多艰难的日子。
人的脆弱也滋生了很多温情,底层的人会准确识别同类,互相取暖。这种温情有时以边界并不清晰的方式呈现。敦煌和夏小容曾互相温暖,共同卖碟挣钱,他知道她有男友,他甚至和他男友一起喝酒,做生意。他也和她上床。还在局子里的保定托付敦煌照顾七宝,除了这个名字和一个背影,敦煌对她一无所知,可竟然被他找到了。他们成了男女朋友,但这种男女朋友的关系,和寻常的恋爱有微妙的差别。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更像是动物间不设防备的取暖和依赖,纾解着混乱的欲望和不安,也带有别样的温情和纯粹。
中关村:这是一片“奔跑”着的区域,天才和精英们在这里聚集,一个个奇迹翻新时代。
敦煌最终在奔跑中失足。他终于被捕了。表面上看,这是因为他要帮夏小容救旷山,但实际上,这无非是干这一行必有的结局。
警察跑到他跟前时,他听见手机响了,是七宝给他设置的曲子《铃儿响叮当》。摸了两下才在地上找到手机,七宝在
“敦煌,你这王八蛋,医院里,我怀孕啦!我要杀了你!”
然后他的手被警察举起来,连同手机和七宝的声音,吧嗒,锁进了手铐里。
在“奔跑”着的中关村朝着绝路“奔跑”,这让人感喟,却绝不是反讽。北京不会嘲笑任何为生存所做的努力,也不会放弃任何人。
徐则臣在创作谈中写道:
“有朋友把集子翻阅一遍,看得泪目,问我:他们只能失败吗?我答:他们失败了吗?”
3
幻梦陨落——北五环
在石一枫的文学版图里,北京北五环外有一片文化创意产业园区。这里受政府资助,有大大小小的创业公司二十余家。陈金芳的公司置身其中。她做艺术生意,打着艺术的幌子,本质上是“低买高卖”,做着投机的买卖。“三言两语涉及‘业务’的时候,她嘴里蹦出来的不是百八十万的数目,就是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号。”这种虚假繁荣,是在陈金芳生长中一脉相承的。
上学时候她用烙铁烫头发,穿从不知哪里捡来的一高一低的高跟鞋……少女时拙劣地要跟上城市步伐的伎俩,在她成年后愈发纯熟。“我”重逢陈金芳时,她已改名为陈予倩。衣着艳丽精致。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也就表面变了,其实还挺土的”。
《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1月版
从前的陈金芳一直是边缘人,寄居在姐姐姐夫家,在大院里,在班级里,她土气,大家都疏远她。但真正让大家厌弃,同时也是后来使她走上悲剧的,恰恰是她拼命要够到不属于自己的“体面”。她在这条路上一意孤行,成年后她伪造身份,非法集资,沉溺在不属于自己的虚荣中,直到走上绝路。
北京让人开眼界,长世面,也会让人生出“为何我不能如此”的疑惑。当你仰望天堂时,你才身在地狱。有些人认命,有些人反抗,陈金芳是一个激进的反抗者。
“都闹腾了多少天了?他们家把她轰出去,她就窝在院里墙角睡觉……说是宁死不走。说来也是,外地人来了北京谁愿意走呀?在这受苦也比回家强……”
她拼死也要留在北京。在艰难的时日里,“我”的琴声给过她救赎,但也成了她一生悲剧的引线。我和她,外来人与老北京,有天然的距离和矛盾,却又因为倾听与演奏,有了特殊的默契。艺术仿佛是城市的另一种特权,于她而言却是塞壬的歌声。她的起起落落都和艺术有关。和豁子闹掰是因为她死活要买钢琴,发迹后又做起了艺术品投机买卖,但可悲的是,她始终都没有真正触碰到艺术的核心。艺术是理想,是城市繁华的一种象征,也是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以后的一路上,她都以一种剑走偏锋的姿态攫取想要的一切。她一直在付出惨痛的代价。
但她错了吗?她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呢?
“我只是想活得有点人样。”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北京给了她关于改写命运的承诺,却没有给她正确理解其意义的机会。
4
深入隐私角落——千家万户
外乡人所经历的北京图景,以职业为线索,很多呈现为点状分布。比如保姆这个行业,从业者多为外地人,他们深入到北京的一户户家庭里去。这些家庭涵盖各种阶层、职业、形态,是城市百态的折射。职业特征让他们得以窥探这个城市最隐私的角落,同时也被城市窥探。
刘庆邦的北京故事便选取了“保姆”这一群体作为切入点。保姆通常是城市的外来者,她们与雇主(通常为本地人)之间的相与,更能体现这个城市的特征。
《找不着北保姆在北京》,刘庆邦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5月版
这是由一系列故事构成的短篇故事集。里面的保姆们形象各异。作者一方面借其眼睛,窥视北京人最私隐的角落:
打扫卫生是钱良蕴作为保姆的一项工作,通过这项工作,她同时获得了走进齐叔叔和兰阿姨夫妇卧室的权利。这样的卧室,无疑是都市中人隐秘的一角,或者说一些家庭的隐私就藏在卧室里:
另一方面,也从雇主的眼打量保姆,看见其作为外来者的野心和欲望:
在一定意义上讲,钱良蕴之所以选择到北京当保姆,就是为了深入都市的内部,深入家庭的内部,以掀开都市中人隐秘的帷幔。
作为一个外来人口占绝大比重的、传统与新变交织并行的城市,北京的特征从不在单纯的某一面中体现,这个城市的实质呈现在冲突、对立和差异中。
北京——传统与新变交织并行的城市
这种冲突,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曾做过极为恰切的譬喻。
守护神看着带着不同出身和风俗的宅神穿墙而来;而宅神则要跟衰败了的豪华宫殿里傲气十足的守护神争抢地盘,与铁皮破屋里火气大疑心重的守护神设法相处……哪怕是去年刚刚来到的宅神,也认为自己是城市的灵魂,并相信自己离开这里时会把莱安德拉一同带走。守护神则认为宅神是不速之客,是令人厌烦的侵略者;真正的莱安德拉是他们的……在那些家伙离开之后仍将继续留下来。
宅神就像是外乡人,守护神是祖祖辈辈生长于斯的本地人。可城市既不是宅神的城市,也不是守护神的城市。保姆和雇主,外来者与本地人,互为镜子,共同勾勒完整的北京样貌。
这一点在序言中作者刘庆邦说得很清楚:
是保姆在北京,也是北京在保姆。当然了,归根结底,是我在北京,北京在我。
5
分割的日与夜——西郊
在《说文解字》中,“郊”的含义是:“距国百里为郊。”它意味着距离和边缘。
但在北京,“郊”兼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性。从空间来说,住在西郊的外来人多在城中心工作,每日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往返。他们的梦想和生存之基在城中,而睡眠中的梦与生活皆留在西郊。于是日和夜也是割裂的。
但这种艰辛尚且是规律而体面的。西郊也同时容纳诸多“偏离”和“歧途”,一些人的一天从日落开始。
在北京的西郊,半下午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分,巨大的槐树阴凉笼罩着平房的屋顶。四个年轻人醒来,爬上屋顶,摆上小桌小凳,一副扑克牌就打发到了天黑。他们的工作只属于夜晚:
四个人干一样的活儿,晚上出门到大街上打小广告,就是拿支粗墨水笔,在干净显眼的地方写一句话:刻章办证请联系×××。×××是传呼机号码……只能晚上干活儿,怕抓。城管和警察小眼滴溜溜乱转,见一个抓一个。后半夜他们就睡了,就算繁华的中关村大街后半夜也没几个醒着的,我们俩就在墙上、公交车站牌上、天桥上、台阶上甚至马路上放心大胆地写字,盖印章。环卫工人擦掉了我们再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北京对他们吝啬,只给了他们一个拥挤的平房床位容身;但也对他们慷慨,他们都很年轻,这城市很大,大到似乎给他们许诺了无限可能,至少是许诺了一个宽广的梦境:
我(木鱼)喜欢夜里。后半夜安静,尘埃也落下来,马路如同静止的河床,北京变大了。夜间的北京前所未有地空旷,在柔和的路灯下像一个巨大而又空旷的梦境。自从神经衰弱了以后,我的梦浅尝辄止,像北京白天的交通一样拥挤,支离破碎,如果能做一个宽阔安宁的梦,我怀疑我能乐醒了。
《北京西郊故事集》,徐则臣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1月版
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屋顶上》《轮子是圆的》《六耳猕猴》《成人礼》《看不见的城市》《狗叫了一天》《摩洛哥王子》《如果大雪封门》《兄弟》等九篇作品。讲述了北京西郊一座院内居住的一群外乡青年人——木鱼、行健、米箩、宝来、咸明亮、小叶、王枫等在北京的生活和追寻。北京给了他们宽广的道路,也给了他们绊脚的绳索。在偌大的北京,他们成长,迷惑,终究发现自我。
最终有些人留下了,有些人离开了,他们在西郊相遇,然后四散。《屋顶上》中宝来的梦想是:
开一个酒吧,花川广场这样的。墙上可以写字,想写什么写什么……等不到的,找不到的,留着地址啥的,就当通讯录了。挺好。
北京太大,太快,人常常就失散了。有些人离开了就没再回来。
北京西郊地铁线
徐则臣在创作谈里写道:“除了我,留下来的都算上,一桌牌局怕也难以凑齐。他们离开是必然的。”
走和留是外乡人北京故事的一大母题。这个母题天然孕育着“走”与“留”的缝隙——也就是“分别”。
前阵子有首歌很火,叫做《你不在北京》。留和走都是一种选择,是面对生活的权谋与策略,但它也带来了诸多离散和遗憾。走了的留不下,留下的回不去。
风流云散,是常见的北京故事。
北京在文学意义上,主要体现在人。王城如海,在汹涌浪潮里,是人的欲望、纠缠、梦想和记忆浮成特殊的地图。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有这样一句话:“马可在一座城里,看见某人在广场上所过的一生或一个瞬间,而这一生或一瞬也许就是他自己的……”
这或许是城市的意义。城市的意义在于遇见,遇见他人,遇见可能,而最终是为了遇见自己。
而文学为随时翻新的城市留下一点证据和痕迹,供人回望或翻阅,让人能看到:有人曾在那里,那样地生活过。
而他们的生活,也许也是你生命中的某个部分。
—END—
撰稿
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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